精品中篇小说连月姥湖四

作者简介:李学志,北京市清华附中上地小学语文教师。西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,中国诗歌学会会员。出版有诗集《微光》,已发表散文、小说、诗歌、童话及文学评论三十余万字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艺术报》《解放军报》《微型小说月报》《中学语文教学参考》等。

十三

银棒出车祸了。

银棒娘、还有正上高中的铜棒都匆匆忙忙去了银棒所在的那个城市。

晴试着拨打那个呼机号,一直没有回应。

集上,晴挑起一匹匹布卷往上挂,大红的、葱绿的、水红的、嫩黄的……;纯棉的、涤纶的、丝绒的、薄纱的……;大红牡丹的、金菊绽放的、腊梅傲雪的、鱼戏莲叶的……眼睛却不由得扫向由县城归来的客车,她希望车停一下,从里面走出个什么人来,可是没有一辆车懂她。

十四

胡子爷爷说孟家寨原来没有河,也没有湖。

这河贼有来头呢。胡子爷爷说,这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亲口传下来的。这地方邪乎得很,突有一天,明明看着雨哗哗下,地上却不着一滴。头一天凿的井挖的沟一夜夷为平地。又挖又平,如是三年,颗粒不收。龟裂的大地上,除了满地白骨,就是晚上荡来荡去蓝莹莹的鬼火。

新任的知县不服气,来来回回看了几遭就回去了。再来时后面跟了七七四十九车,每辆车上摆着七七四十九坛白酒。知县用黑炭划了一个大圆圈,让人把酒坛卸在圆圈周围,待到夜间午时,拧开酒坛往圆圈中间倒。酒哗哗地下流,扑鼻的酒香。酒倒到天蒙蒙亮,知县挥手制止了。知县让人把剩下的酒坛拧开,拿火点了浇在圆圈内。火光闪电一般冲向天际,一阵爆裂声,大地剧烈地抖了起来,人在上面像正过筛子的芝麻,知县让大家不必惊慌。抖动越来越弱,逐渐平息,此时天已大亮,大红日头像女人眉心的胭脂,新鲜滑腻。知县满意地笑了。

当天知县征集了七七四十九车壮丁来这里挖河,昼夜不息,这次河没有再被填平。河形是知县绘的,似半个满月。河挖到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,有人惊惶地跑来报告,说挖到一条巨大的泥鳅,头已经烧焦了。知县差了七七四十九个汉子把那条泥鳅割成块拉上来,分给那些饥肠辘辘的乡亲。那一天,河里开始蓄水了,泥鳅的身下的全是泉眼,汩汩地冒着水,三天后河里的水已经与地面齐平了。知县又命人把河两头打通,上接大沙河,下接南泥河,这条河才真正活起来。

为了防止泥鳅精自个儿接骨,知县命大家把泥鳅骨东一块西一块地扔开,只把烧焦的头骨埋在倒酒的圈圈里,在上面盖了座小塔镇着。

一切都安宁了。灾民们陆续回来,开耕种田。为了安抚乡亲,知县从南方自己的老宅载回十几船粮食,按户分粮,当着乡亲的面把记帐本烧个精光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知县仁义。

第二年的四月初八,镇守的塔突然倒塌。知县脸色大变,只说了句把我埋在塔倒下的地方,就七窍流血而死。

知县太太哭了三天三夜,泣血而死。随她去的还有腹中不足五个月的孩子。

人们哭着把知县一家三口埋在塔底下。全村人为他戴了整整四十九天孝。

一连数十年,村子里没有发生过旱灾。埋着知县一家的地方绿草茵茵,总是水汪汪的,像知县太太的泪眼。

村里人感叹知县的厚道,就在知县坟地旁自发修建了一座庙纪念知县,题上的是知县的乳名,“小郎寺”。

知县姓孟,这个村遂改名叫孟家寨。

知县四月八殁的,每年的这天村里总会来庙里上香祈福感恩。孟家寨四月初八的庙会就一直延续了下来。

小郎寺前的一大块地总是水汪汪的,无数的细泉眼似无数的泪腺整日价默默地淌着泪水。抽也抽不净,晒也晒不干。种不了麦子,也种不了棒子。五八年的时候,县里来了一队人勘察,五九年一座月牙形的蓄水池建成了。孟家寨的人从来不叫蓄水池,他们叫它月姥湖,像月姥娘么。

月姥湖这岸是小郎寺,对岸有一片荒地。六零年饿死的人被一床薄席裹着大都扔在了这个地方,胡子爷爷的儿子、大白的二叔、双喜的姑姑都是葬在这里的,这是个浪死岗子,紧得很。晚上走在这里,汗毛都会惊得竖起来的。正是有庙镇着才平安无事。文革的时候这儿全平了,人们却不习惯在这里种庄稼,他们管这里叫义地,专用来安葬早夭的孩子、天灾人祸进不得祖坟的年轻人。

胡子爷爷说,别小看这个湖,救过人的命。

七五年,发大水,庄稼淹了个精光。水下去了就是大旱,河都见了底,干得邦邦的,死蛤蟆、死鱼、死蛤蜊都晒成肉干干了,哪里吃得成。方圆几里还就这湖汩汩地往外泉着水,舀完一桶又长一桶,跟个聚宝盆似的,舀也舀不完,湖里的菱角、螺丝(田螺)、浮绵草都成了粮食,有荤有素有水喝。凡是活过来的人谁都得沾这个湖的光。

多年以后,月姥湖混浊不堪、臭哄哄地找不见一条鱼虾的时候,胡子爷爷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没有人相信了。

十五

收秋的时候,老叫有回来了。勾着头拉着平板车走,铜棒在旁边侧着身子推,后面银棒娘抱着小鱼儿。

那是一个大清早,晴打老远就看着不对劲。

叔,回来了?晴的眼睛探询着车上的人。老叫有说,回来了,说完头又低下了,老叫有瘦得脱相了。车厢里伸出一支胳膊,银棒哥,晴扑上前去,抓着那只手。银棒虚白着脸朝她咧了一下嘴,慢慢缩回了手。晴的泪在眼眶里徘徊。

银棒娘腾出一只手抓住晴,我的乖儿,你二婶的命咋就这么苦!泪水决堤而下,怀里的小鱼儿惊醒了,哭着要找妈妈。银棒娘泣不成声地晃着小鱼儿,乖乖,好乖乖,不哭,不哭,呜——,我的乖乖,没娘的乖乖,苦命的乖乖。

银棒皱起眉头说,家去吧。晴顺手接过小鱼儿,紧紧搂在怀里。小鱼儿蜷缩在她胸前,慢慢地闭上眼,睡着了。小鱼儿像她妈,五官精致得像仙人雕在白玉上的天使。

银棒是我从鬼门关拽回来的。银棒娘说,车翻了,一个司机、一个鱼贩子还有樱子都随车冲下去了,下面是峡谷。银棒命大,在卡车斗里坐着,被甩出来了。

晴说,樱子她……

银棒娘说,找咱也找了,捞咱也捞了。愣是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下去的三个没寻着一个。可怜我的儿啊,银棒娘抹了一把泪,当初吧,我就不同意。樱子的下巴太尖,生就一副薄命相,你看,如今……

娘——,银棒低低地喊了声。银棒娘住嘴了。

晴说,我银棒哥碍不碍事?银棒娘说,伤筋动骨一百天,腿儿断了茬,这是又接上的,光住院就住了俩月多。医生还让住,咱住不起了,回来吧,回来养一样的。

晴说,铜棒没去上学?铜棒凝重地点点头。

老叫有打开了门。晴把小鱼儿往里屋床上一放,就去打扫院子。罢了,晴说,二婶儿我做饭去,今儿个咱拢锅。

晴把家里备用的菜能用的全用上了,肉丝炒豆角、红烧茄子、青椒松花蛋、韭菜炒鸡蛋、咸鸭蛋……晴还把家里的郑州红老公鸡给宰了。末了,晴一拍脑袋,还有小鱼儿的鸡蛋羹呢。

等晴大跑小跑地把盘盘碗碗摆满一桌喊吃饭时,老叫有和银棒娘都落泪了。晴说,二叔、二婶儿,别嫌弃,吃吧。银棒娘一把拉过晴,泪水扑哧扑哧往下掉。闺女,银棒他没福气啊。晴眼圈红了,二婶儿,不说了,吃饭,啊。

银棒在东屋的床上半躺着。晴把鸡汤放在桌上,银棒缓缓地说,晴麻烦你了,我吃不下,你还是端走吧。银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从最高音叹到最低音的那种。

晴说,银棒哥,你是不待见我吗?

银棒摇摇头。

晴说,银棒哥,我的心思谁不知道,你不该不知道。你若嫌弃,你尽管不喝罢。说着,竟抽抽搭搭哭起来。

银棒长叹了一口气。抖抖索索用瓦勺子舀了几勺汤放进嘴里。味道,好,银棒抹抹嘴说。

晴说,那你再喝。

银棒说,晴,我真的吃不下,你知道……晴不等银棒说完就端起勺子送到银棒的嘴边。银棒只好张开了嘴。这一碗鸡汤是晴一勺一勺喂下去的。

银棒说,晴,你真的不知道。晴说不知道什么。银棒说,失去另一个人的滋味。晴说,我知道,我知道得比你早。说完晴转身走了。

十六

收秋的男人们回来了。

他们聚在银棒的家里,蹲的蹲,坐的坐,燃着城里廉价的香烟,探问着出事的经过,唏嘘一番,劝慰一会儿,痛骂一顿。走的时候把女人来时收拾好的提篮、兜兜留下,一篮鸡蛋、一兜大枣、一只母鸡、两条活鱼、一句平常却暖心的话——有事言语一声……这些粗爽的男人来不及休息一天就戴上草帽,拉起架子车奔向那承载着他们希望与心血的棒子地。

大白回来得最晚。晴说,瞧你,庄稼季子都快罢了,还知道回来?

大白说,就是瞅着这两天人空得多,包工头才加钱呢。给你,大白从包包里掏出钱,放在晴的眼皮底下。晴说,谁稀罕。大白一时局促得手足无措,讪讪地放下包,扛起镢头往架子车上一放说,你歇着,我去干。

晴跑过去,把镢头什物卸下来,直勾勾地盯着大白。大白把目光避过去,小声嘟嚷着说,我去干还不行。晴往缝纫机前的小凳子上一坐,赌气似的给了大白一个背。大白凑近一看,晴的泪正啪啪往下落。大白吓坏了,使劲晃着晴的肩,晴,晴,你怎么了?我哪点做得不好,你说呀。

晴不说话,只是哭。

大白不知说什么好,只好蹲下来,拉住晴的手,晴掉一滴泪,他也陪着掉一滴泪。

晴止住哭,拧着大白的脸说,你个傻球,就是吃不透人的心。我只不过说句玩笑话,你哪里就当真了?

大白恍然大悟,也破涕为笑了。

晴说,人家男人都知道疼老婆、哄老婆,你整日价光知道干活、挣钱,像木头一样,踹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屁。

大白说,我也心疼你哩。我就是心疼你,我才给你多挣钱。不信,你问问双喜,我没有诳花过一分钱。

晴说,平常没事时就不兴给我来个电话,家里装了电话,是为别人家的女人装的。

大白说,电话,长途,费钱着哩。

晴说,你就跟钱过吧,要我干什么。

大白说,我打,我打还不成么。

晴说,你还没吃饭吧?大白说,还没敢哩。晴一把扯过大白的耳朵,把大白疼的直咧嘴。饿死你,晴说着盛回了一大碗手扇疙瘩面,大白呼噜呼噜吃了两碗才咂咂嘴说,真香。

晴说,你今儿个刚回,歇上吧,明儿再下地。棒子我都掰完了,就剩下棒子杆了。

大白满足地打了几个饱嗝,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。晴扫屁股后面就是一下,吃饭伸懒腰,有点福都跑掉。大白说,管它呢,舒坦。晴烧了满满一缸水,把大白泡得软软的、透透的。

大白说,衣裳。晴说,你上来嘛,又没外人。

大白用条毛巾裹着下面进了里屋。晴扑哧笑了。大白往被窝一钻,露着湿漉漉的头。过来,睡觉。晴说,我不困,你自个儿睡吧。大白说,一个人睡不着。晴说,美的你吧。说着把刚冲完澡的身子挤了进去。

大白一个翻身逮个正着。

窗外椿树上一只秋冷儿正“秋冷儿”,“秋冷儿”地叫得欢,尖锐而短促。

大白鼻子上沁出了汗。

晴说,大白,这恐怕是病,医院看看吧。咱还得要娃娃呢。

大白说,晴,我对不起你。

别说傻话了,我都问过了,医院能治这种病。过几天咱俩一块去,啊?

大白说,我不去。丢人。

晴说,是病就得治,要不是咱娃娃也好几岁了。

大白翻过身说,我死也不去。

一阵呼噜声,有粗有细。

晴长叹了一声,泪涌了出来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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